为了评价《天工开物》的历史地位,要把它与前代的有关著作加以对比,看看它提供了什么新的贡献。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素称发达,有许多重要的发明与发现,而且在明中叶以前有不少领域居于世界领先地位,古人遗留下来的科学典籍也为数不少。在《天工开物》以前的农书中,主要有反映先秦科技水平的《管子·地员》篇和《吕氏春秋》中的《上农》、《任地》、《辨土》、《审时》四篇,此后有后魏人贾思勰的《齐民要术》、宋代陈旉(1076—1156)的《农书》(1149)、元代的《农桑辑要》(1273)和王祯的《农书》(1313),还有明代人邝璠的《便民图纂》(1502)、马一龙的《农说》(1547)等。汉代的《氾胜之书》较早而重要,但久已散佚。明代徐光启的《农政全书》是总结性的农业巨著,但刊行年代(1639)比较晚。上述农书中,《齐民要术》是现存最早而完备的综合性农书,共十卷92篇11万字,涉及农林牧副渔各方面,反映地域是北方黄河中下游晋、豫、鲁地区,是很有价值的。陈旉《农书》三卷一万字,总结江南水稻耕作技术,并论及蚕桑、水牛。王祯《农书》是大型农书,11万字,有插图,综合黄河流域旱田及江南水田两方面技术,此书对农具和水利也颇注意,讨论面涉及五谷、园艺及蚕桑等。
在《天工开物》以前的工艺书中,主要有战国时成书的《考工记》,此后有南北朝时陶弘景(456—536)的《古今刀剑录》、宋人李诫(约1060—1100)的《营造法式》(建筑技术书)、曾公亮(998—1078)编的《武经总要》(1044)、苏颂(1020—1101)的《新仪象法要》(1090,天文仪器及钟的技术)、王灼的《糖霜谱》(1154年前)、朱翼中的《酒经》(1117)、晁贯之的《墨谱》(约1110),还有元代人陈椿的《熬波图》(1330)、费著的《蜀笺谱》。明代有黄成编写、杨明注释的《髹饰录》(1625,漆工专著)、王徵(1571—1644)的《新制诸器图说》(1627)和茅元仪的《武备志》(1621)等。唐代的《工艺六法》、五代人朱遵度的《漆经》(约950)及宋人喻皓(926—986)的《木经》、薛景石的《梓人遗制》(1261)都很重要,但均已失传,《梓人遗制》只残存论织机的一卷。上述工艺书中,《考工记》是现存最早的有关手工业的综合性作品,涉及木工、金工、染色、制陶、酿酒等,但叙述过于简略。其余作品都偏重某一局部工业生产技术。至于宋人沈括(1031—1095)的《梦溪笔谈》、明人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等历代本草书,也涉及工农业知识,但前者属内容广泛的笔记作品,后者偏重医药,严格说不是工艺技术专著。
将《天工开物》与前代农书相比,会发现它虽在广度上不及《齐民要术》及王祯《农书》,但某些地方在深度上则有过之。除农业部分外,《天工开物》还广泛涉猎了工业各部门,这是别的农书无法比拟的。就某一特定工艺部门而言,《天工开物》不及前代工艺专著深入,但在广度上则超过以往任何工艺书,有的部门,如金属工艺还填补了以往工艺书中的空白。把农业和手工业三十个部门的技术综合在一起加以研讨,并配备大量插图,只有《天工开物》一书而已。这是个空前的创举,仅凭这一点,就足以使此书在科学文化史中居于重要的地位。随此书而来的,还有从前著作中少见的以“天工开物思想”为代表的新的技术哲学思想的出现。此书是中国历史上一部有代表性的科技著作,它在当时世界上也是少有的。当时西方虽在数理科学方面取得重大突破,但技术界还只能以德国人阿格里柯拉的《矿冶全书》( De re Metallica ,1556)为代表作。此书以采矿冶金为对象,没有谈到农业和其他工业部门,在广度上不及《天工开物》。英国学者培根(Francis Bacon,1561—1620)想写一部《学术的伟大复兴》( Grand Instauration of the Sciences ),共六大部分,包括哲学、自然科学和工艺。其中第三部分为《关于工匠学问和实验的百科全书》,在规模上与《天工开物》相似,惜其计划未及完成便已辞世。在那个时代,只有《天工开物》是包括工农业许多领域的技术百科全书。无怪乎英国的李约瑟把宋应星称为“中国的狄德罗”。而狄德罗(Denis Diderot,1713—1784)是十八世纪法国启蒙学派的领袖之一、著名的《百科全书》( Eneyclopédie,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, Arts, et des Métiers , 1751—1766)的主编。
在评价《天工开物》历史地位时,还要把它与同时代的及后代的其他有关著作作一对比,以分析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。明代集大成性的科技书有朱櫹(1362—1425)的《救荒本草》(1406)、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(1596)、茅元仪的《武备志》(1621)和徐光启的《农政全书》(1639)等,这些书在《天工开物》前已出版或成稿,所缺的是一部广泛论述工艺技术的书,这个空缺由《天工开物》作了弥补。此书有不少地方受益于《本草纲目》,但又对之作了新的发挥。《农政全书》可与《天工开物》互相补充、各有短长。以农业方面而论,前者介绍《泰西水法》及从外国引进的甘薯,为后者所无。但后者介绍人工杂交培育新蚕种及以砒霜为农药,则为前者所缺。尤其《天工开物》还提供大量工艺方面的技术知识及插图,又扩充了《农政全书》的讨论范围。与晚明其他著作相比,《天工开物》则成为征引对象。如明末科学家方以智(1611—1671)在《物理小识》(1643)的金石部谈到铜合金冶炼时,便直接引证《天工开物》,而且将作者宋应星称为“宋奉新”,颇含敬意。
自从福建书商杨素卿(1604—1681在世)在清初顺治年刊刻第二版《天工开物》后,又促进此书在整个清代(1644—1911)二百多年间的流传,并为社会提供了一部标准的科技读物,成为获得有关工农业技术知识的渊薮。康熙年间由进士出身的翰林院编修陈梦雷(1651—1741)主编的《古今图书集成》(1726),雍正初又由蒋廷锡(1669—1732)续编,1725年告成,全书共万卷,比狄德罗在巴黎主编的《百科全书》规模更大,这是清代官修的一部空前的大百科全书,印成后颁行全国各省。该书中的《考工》、《食货》等典中,大量转引《天工开物》各章的内容和插图,但插图由内府画师重绘。乾隆二年(1737),大学士张廷玉(1672—1755)又奉敕编写大型农书《授时通考》,1742年告成,全书78卷,有内府殿板及各省刻本。此书也同样有许多地方引用《天工开物》。这是入清后此书第二次被大规模引用,从而流传于国内各地,甚至国外。顺治(1644—1661)、康熙(1662—1722)和雍正(1723—1735)三朝,甚至乾隆(1736—1795)前期,《天工开物》还在南北各地流通,而且成为向国外出口的书籍之一。它在这段长期间内的影响也就可想而知。
但从十八世纪后半叶起,《天工开物》短时间内一度遭到厄运。乾隆三十八年(1775)设四库馆修《四库全书》后,发现《天工开物》中有“北虏”、“东北夷”等反清字样,而该书作者之兄宋应昇的《方玉堂全集》中有更多的反清内容而被列为“禁书”,因而《天工开物》没有被收入《四库全书》之中。尽管如此,读者仍可从《图书集成》及《授时通考》中看到该书的几乎全部内容,只不过较难见到单行本而已。乾隆末期至嘉庆(1796—1820)、道光(1821—1850)年后,有逐渐解禁的趋势,于是公开引用《天工开物》的清人著作也逐渐增多。如著名科学家吴其濬(1789—1847)在其所著《滇南矿厂图略》(1840)及《植物名实图考》(1848)中便多次引用《天工开物》中有关部分。道光年间(1842—1846)成书的《祝融佐治真诠》这部兵书,也在序言中把《天工开物》列入参考书目中。到了同治年间(1862—1874),又出现了清人引用《天工开物》的第三个高潮。我们指的是刘嶽云(1849—1919)在1870年发表的《格物中法》。这位作者学贯中西,几乎把《天工开物》及其他有关科技书主要内容都逐条摘出,再分类归入各部,并写出按语、补充说明及注释。
例如刘嶽云在谈到《天工开物》中论从炉甘石炼锌时,加了按语:“炉甘石即白铅矿也,色黄者西人所谓锌养炭养二矿(按即ZnO·CO 2 =ZnCO 3 ),色红者西人所谓锌养矿(ZnO)……”刘嶽云是中国用科学眼光研究《天工开物》之第一人。晚清著作中转引《天工开物》的,还有岑毓英(1829—1889)主编的《云南通志·矿政》篇(1877)和卫杰(1857—1920在世)的《蚕桑萃编》(1899)。二十世纪以来,《天工开物》继续受到重视,成为研究中国历史及传统科学文化所必须的参考读物。有些著作,如章鸿钊(1878—1951)的《石雅》(1927)和李乔苹(1895—1981)的《中国化学史》(1940),还在著书体例上仿照《天工开物》的形式,而不限于引录其文字内容及插图。《天工开物》不但在近三百年来在中国国内产生积极的影响,而且在国外也产生良好影响。至迟在十七世纪末,此书已由商船带到日本,首先引起江户时代(1603—1868)中期著名本草学家贝原笃信(1630—1714)的注意。他在其《花谱》(1694)、《菜谱》(1704)二书中把《天工开物》列入参考书中,而其主要著作《大和本草》(1708),更直接引用《天工开物》之正文。十八世纪以来,此书汉文原著继续传到日本,像《本草纲目》那样,引起日本学者的广泛重视。引用《天工开物》的有伊藤东涯(1670—1736)的《名物六帖》(1726)、平贺鸠溪(1728—1779)的《物类品隲》(1763)、新井白石(1657—1725)的《本朝军器考》(1736)等。
由于日本学者广泛参考《天工开物》,进口的汉文原著便满足不了需要,因此社会上出现了不少传抄本,较著名的而且一直保存至今的是木村孔恭(1736—1802)的兼葭堂抄本。明和八年(1771),大阪的菅生堂更刊行和刻本《天工开物》,这就是著名的“菅本”。从此该书便在日本广泛传播开来,这是它在国外刊行的第一个版本。科学史家薮内清在谈到《天工开物》对日本学术界影响时写道:“整个德川时代(江户时代)读过这部书的人是很多的,特别是关于技术方面,成为一般学者的优秀参考书。” 《天工开物》还影响到日本思想界,十八世纪时,日本哲学和经济学界兴起的“开物之学”,就是“天工开物思想”在日本的表现形式。无怪乎三枝博音认为“天工开物思想”是包括中、日人民在内的整个东洋人所特有的技术观。二十世纪以来,此书继续受到日本学术界重视,1952年薮内清教授主持将其全文译成日本语,从那以后一直到如今,这部日译本《天工开物》多次再版而仍畅销。
《天工开物》还在十八世纪引起朝鲜学者的重视。李朝(1392—1910)实学学派的思想家朴趾源(1737—1805)随使者来华时(1780)得见此书,返国后在其《热河日记·车制》(1780)一文内,热烈赞赏《天工开物》、《农政全书》等中国书籍中所载灌溉水车,希望本国加以仿制。此后不久,汉文原著陆续传到朝鲜。十九世纪时,博学的李圭景(1788—1862,字五洲)于《五洲衍文长笺散稿》(约1857)、《五洲书种博物考辨》(1834)中反复引用《天工开物》,尤其关于金属及铜合金冶炼方面的技术。李朝后期,另一实学学派学者徐有榘(1764—1848)在《林园经济十六志》(约1850)内,也引用了包括《天工开物》在内的大量中国科技著作。徐有榘的《十六志》是关于自然经济和博物学巨著,全书写本达116卷52册,因为篇幅过大,而未及刊行。直到1972年才出版。可见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期间,《天工开物》在朝鲜也产生了良好影响。
《天工开物》还早在十八世纪时传到了欧洲,首先是法国,在今巴黎的国家图书馆中藏有早期涂本和杨本两种版本。欧美其余国家大图书馆现也有藏本。我们从巴黎馆汉籍书目说明中得知,这批汉籍以十八世纪入藏的皇家文库藏书为基础。由于是汉文书,在巴黎似乎一时没引起注意。直到十九世纪上半叶,对中国科技感兴趣的法兰西学院著名汉学教授儒莲(Stanislas Julien,1797—1873)才注意到该书的价值。1830年,他首先将《丹青》章关于银朱的部分译成法文,发表于《新亚洲报》( Nouveu Journal Asiatique )卷五,第205—213页。这可能是《天工开物》部分内容被译成欧洲文的开始。该文很快便于1832年转译成英文刊于《孟加拉亚洲文会报》( Journal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 )卷一,第151—153页。1833年,儒莲更将《丹青》章论制墨的部分参照别的中国著作译成法文,刊于巴黎的权威化学刊物《化学年鉴》( Annales de Chimie )卷五十三,第308—315页。同一年,这个刊物还出现了论铜合金、白铜和乐器制造的译文,出于《天工开物·五金》章,次年又转为英文刊于《孟加拉亚洲文会报》卷三,第595—596页,1847年再转为德文刊于柏林的《应用化学杂志》( Journal für Praktischen Chemie )卷四十一,第284—285页。白铜是中国发明的铜镍合金,欧洲人一直想仿制,但苦于不得其要领,儒莲此译文一出,便引起各国注意。
1830—1840年间,儒莲先后将《天工开物》中的《丹青》、《五金》、《乃服》、《彰施》及《杀青》等五章的部分内容摘译成法文,有的译文再转为英文、德文、意大利文和俄文。《天工开物》中关于银朱、养蚕、染料、造纸、铜合金等方面的技术记载引起欧洲科技界的兴趣。1869年,他又与科学家商毕昂(Panl Champion,1838—1884)合作用法文发表《中华帝国工业之今昔》( Industries Anciennes et Modernes de l’Empire Chinois )一书,将《天工开物》中《作咸》、《陶埏》、《冶铸》、《锤锻》、《燔石》、《杀青》、《五金》及《丹青》等工艺部分摘译出来,并加了注释。儒莲的这些工作,在中西科学文化交流中作出了贡献。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读过儒莲译的《天工开物》、《授时通考》论养蚕部分的译著后,称之为“权威著作”。二十世纪以来,《天工开物》继续受到欧美学术界的重视。1964年,柏林学者蒂洛(Thomas Thilo)将《乃粒》、《乃服》、《彰施》、《粹精》前四章农业部分全文译成德文并加注释。1966年,美国匹兹堡城的任以都更将该书全部译成英文,我们还看到1980年由李乔苹主持的另一个英译本由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出版部出版,因此有两种英译本。1993年韩国首尔外国语大学的崔炷将此书译注成韩文,由传统文化社出版。
目前《天工开物》已成为世界科技名著而在各国流传,凡是要研究中国科学文化史的,无不引用此书,而且都给以高度评价,认为它是了解中国古代社会实态和传统科技的一把钥匙。法国的儒莲和巴参(M.Bazin,1799—1863)分别将此书称为“技术百科全书”或“实用小百科全书”。日本的三枝博音和薮内清分别把《天工开物》视为“中国有代表性的技术书”,和“足以与十八世纪后半期法国狄德罗编纂的《百科全书》相匹敌的书籍”。英国的李约瑟(Joseph Needham)将《天工开物》与西方文艺复兴的技术经典阿格里柯拉的《矿冶全书》相比,称宋应星为“中国的阿格里柯拉”。我们中国学者也同样高度评价此书。丁文江谈到《天工开物》作者时认为:“其识之伟,结构之大,观察之富,有明一代,一人而已。”凡此种种,都说明《天工开物》无论在中国或世界的科学文化史中,都占有一席光荣的位置。